李东阳缓步穿行于骨塔林中。</p>
江舟亦步亦趋，随行身后。</p>
二人俱一言不发。</p>
李东阳浩然在胸，这些阴气森森、煞气逼人的骨塔，并不能让他感到不适。</p>
反倒是带着几分唏嘘、悲怆的神色。</p>
虽已立下骨塔、杀字碑，但他们还需要在此逗留些时日。</p>
因为那些被鬼狄建成射骨塔的北关将士骸骨尚在，不可能令其曝尸大漠黄沙，还需要一一收殓安葬。</p>
百二十余万副骸骨，不是一个小工程。</p>
鬼狄人将北关将士建成射骨塔，如今又被江舟垒成“京观”，可谓天道轮回。</p>
“京观”一词，还是江舟所说。</p>
只因“骨塔”二字未免失之于“大”，并不利于传扬天下。</p>
京，谓高丘也；观，阙型也。</p>
杀贼戮敌，战捷陈尸，藏之京观。</p>
倒也贴切。</p>
夫文，止戈为武。</p>
夫武，禁暴、戢兵、保大、定功、安民、和众、丰财。</p>
此举虽稍显暴烈，有可能引起儒门中一些尚仁之辈非议，却能显稷之文治武功，亦令子孙万民无忘此国之大殇。</p>
若有人胆敢置喙，甚或对自己这个得意门生说些什么、做些什么，那他李东阳这個货真价实的大儒也不是泥捏的。</p>
唇枪舌剑他不弱于人。</p>
仗剑杀贼，他亦可为。</p>
以权压人，他身为太宰，该惧的是他人。</p>
“江舟啊……”</p>
李东阳心中微微发狠，旋即压下，转身道：“秦王此人，有勇毅而无肚量，有决断而无远谋，性刚而专愎，”</p>
“你如今虽有绝世之剑，却只会令他忌你，而绝不会惧你畏你，而且，我大稷非鬼方可比，玉京神都，也非鬼方王城可与之相提并论，你可明白？”</p>
江舟点点头，简洁地道：“我明白。”</p>
他知道李东阳的意思。</p>
李东阳这一次回京，必定要与秦王有一场死斗。</p>
经此北境一事，无论是李东阳，还是秦王，都已经容不下对方。</p>
双方之间，必然有一方要屈服，甚至死亡，方可休止。</p>
而死的那一个，只有可能是李东阳。</p>
因为不管怎么说，李东阳是臣，秦王是君。</p>
以李东阳的性子，无论如何斗，他也不可能弑君。</p>
他所谓的“斗”，也只不过是想为北关将士讨一个公道。</p>
而这个公道，最多不过是让秦王低头认错罢了。</p>
但若反过来，秦王那就必定是恨不得弄死李东阳了。</p>
且不论李东阳与秦五不是一路人，是他监国掌权的最大阻碍。</p>
只要李东阳活着，就证明他的“运筹帷幄”是错的。</p>
他一日不死，世人就一日不会忘记。</p>
而江舟若进京，只有一个理由，就是为他这个老师出头撑腰。</p>
那性质恐怕就完全不一样了。</p>
以江舟的性子，和他如今的实力，都注定不可能向秦王低头。</p>
而秦王更不可能容得下他。</p>
他又不像李东阳，遵循为臣之道。</p>
他与秦王相争，绝对不会像是李东阳与秦王的“君臣之争”。</p>
两强相遇，十有八九，是白刃相接、你死我活的生死恶斗。</p>
李东阳似乎也知道他不想多说话的原由，闻言只是点点头，便道：“既如此，那为师便在玉京等你到来，你也不必太急，为师在京中虽时日尚短，却也并非毫无根基，”</p>
“你那江都之地，举足轻重，不可轻弃，万万要安排妥当了。”</p>
李东阳说得风轻云淡。</p>
实则心中在想的，却是如何拖延江舟进京的时间。</p>
玉京，为何称之为神都？</p>
或许天下间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。</p>
李东阳却知道。</p>
秦王虽非易与之辈，在他眼里，却也并非难以对付。</p>
他忌惮的，是陛下啊……</p>
所以，他需要时间，即便不能为江都扫尽障碍，也要竭尽全力，为他营造一个不败之地。</p>
他不动弹，世人或是早已忘了，他还有一个“老蟢子”的称号。</p>
江舟一时也没有多想，他进京，本也需要时间将江都安排妥当之后。</p>
数日后。</p>
诸事皆毕。</p>
落雁峰，北雁关下。</p>
“老师，鹤大哥，玉京再见。”</p>
江舟朝李东阳长身一拜，又朝鹤冲天一笑，说出最后一句话，身形便如泡影般破散，化为虚无。</p>
一剑荡乾坤，几乎耗尽了他十万里锁剑之神气，十数日下来，虽已尽量少言，今日将李东阳送回北雁关后，也终于竭尽。</p>
伤势稍复的鹤冲天与野夫营等众高手都是悚然一惊，呆立原地。</p>
他们都是眼力见识皆不凡之人。</p>
这是……</p>
元神？！</p>
一剑掀起无尽剑狱，覆灭鬼方王城的，竟然只是一尊元神至此？</p>
是了……</p>
难怪会有那等传闻，说其一路步行，半月横跨大稷天南地北十数万里之遥。</p>
也只有元神之妙，方才能做到。</p>
只是就凭一尊元神，就有如此神通……</p>
怕不是他真已成就阳神？</p>
那一剑的威力，实在令人久久难忘。</p>
在他们认知中，也只有传说中的阳神之境，一个念头便能聚散由心，身外化身，有改天换日之威能，方才使出那样的一剑。</p>
只是……</p>
众人想着江舟那张年轻的面庞，那可不是什么返老还童的老妖怪……</p>
这也……太不讲道理了吧？</p>
李东阳看着“江舟”散去，手抚长须，过了一会儿，回身朝鹤冲天等人露出笑容。</p>
“诸位英雄……”</p>
鹤冲天等众人不知为何，后背微微一寒……</p>
……</p>
一片连绵学宫深处，有一座十分简陋的草庐。</p>
草庐前有一相貌清癯、身材高大的老者，席地而坐。</p>
地上凌乱地摆着许多骨筹。</p>
老者时不时伸手拨弄。</p>
随着他的一次次似有意似无意般的拨弄，这些凌乱的骨筹竟然隐隐透着几分玄奥的意味。</p>
老者清亮的眼眸中，竟然隐隐映照出一副奇异的景象。</p>
群龙冲天而上，钻入云霄，于云中翻滚飞腾，蟠躯摆尾，不见龙首。</p>
老者双手落在两副骨筹摆出的爻象之上，嘴里喃喃道：“飞龙在天，群龙无首……”</p>
飞龙在天，利见大人……</p>
群龙无首……吉！</p>
两副爻象，都是上上大吉之象。</p>
但老者面上却并无几分喜意，反而变得有些凝重。</p>
群龙无首，天下大喜……</p>
却未必是大稷之吉啊。</p>
“唉……”</p>
老者扶须微叹。</p>
这时，有人推开草庐篱笆走了进来。</p>
“夫子，该用午膳了。”</p>
这也是一个老者，看年纪，却是与席地而坐的老者相差不大。</p>
老者抬头，却是说道：“师古啊，今岁梧桐台新添名刻可定了？”</p>
“啊？”</p>
澹台师古微怔，旋即说道：“夫子，名录已定，只是尚未铭刻。”</p>